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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寒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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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月漉漉,波煙玉。莎青桂花繁,芙蓉別江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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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棠發現,自己成了京師的名人。

同年舉人識得也罷了,走在街上常有人遙指自己,說著“蔽芾甘棠之甘棠”;而到了茶肆酒樓,則連跑堂的都笑著招呼:“甘舉人!”。

回想黃勉說的“糊塗狀元”,回想瑈璇對父親的切齒之恨,甘棠真的希望,自己只是甘棠,不是什麽韓杺。

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”金陵的天氣漸漸寒冷,草木雕零,韓府小小的庭院份外冷冷清清。

十月初一這天,皇帝會沿太祖風俗,自己率先穿上冬衣,昭告百姓冬季已至;並要行授衣之禮,賜百官熱羹。韓克忠不敢在這天遲到,早早便去上朝,經過兒子門前聽了聽,甘棠尚在熟睡,韓克忠嘆口氣,悄悄出門。兒子這些天對自己態度冷漠,韓克忠心知肚明。可是,能怎麽樣呢?

甘棠聽見父親走了,一骨碌爬起身,洗漱更衣,早飯沒吃就出了門。手中提著一個大大的包裹,往城外走去。

十月初一寒衣節,乃緬懷先人的四大鬼節之一。清早祭祖掃墓,晚上緘書送寒衣,是這日的傳統風俗。

韓家的祖墳在山東,本地並沒有先人之墓。然而,十七年前枉死的南方人,卻大都葬在城外南山的應天墓場。

天還沒亮,城南的聚寶門(今中華門)剛剛開啟,幾個兵士還在掃地灑水。甘棠出城門往西,直奔應天墓場。人高步大,不一會兒,就上了南山。

山的南坡,是普通百姓的墳地。有錢有地的富人都是家有墓場,這裏購置墳地的大多為商販相士這些收入不高的,但好歹還是自家一塊墓地,碑上有名有姓。

而山的北坡,則是所謂的亂墳場。橫死街頭無人問的,行刑犯人無人收的,滅門不讓收屍回家的……隨處掩埋。很多都是黃土一堆,不知是何人何氏更不知何年何月。

當年的南北榜案,牽累千餘名南方人,除了或徙或流的,處死有三百多人。朱元璋盛怒之下,連收屍也不許,全部潦草地歸葬在應天墓場的北坡。

露水浸得地面有些濕軟,皂靴沾了一腳泥,走得有些艱難。甘棠顧不上,大步而上,黑黢黢地見到路旁一個個無名土堆,心中不由感慨萬千。

快到南北榜眾人墳前,猶未轉過山坡,隱隱傳來一個女子的哭泣聲,嗚嗚咽咽,哭得好不傷感。幾只烏鴉似乎不忍聽聞,哌哌叫著,盤旋而去。

甘棠楞了楞,快步轉過山坡,遠遠卻見墳前跪著一個白色的身影,正在痛哭。天還沒亮,朦朦朧朧看不清楚,走近了,原來是位白衣少女,一身雪白綃衣,長發如漆,背影看上去甚是苗條裊娜。

甘棠放重了腳步,走上前去,沖墳墓長長一揖:“自清明又是半年不見,各位都好吧?甘棠有禮了。”

少女聽到聲音,止住了哭聲,雙肩聳動,卻仍在抽泣。甘棠不忍,輕聲招呼道:“姑娘是來掃墓?不知所祭者何人?”

少女似有些受驚,沈默著並不答言。拭了拭眼淚起身便往回走,轉身間以袖遮顏,不欲與甘棠照面。

然而短短一瞥,甘棠已經看見這少女眉目如畫容顏絕美,只是面色蒼白,滿臉淚痕,實不似活人。少女白衣晃動,轉眼消失在視線中。步履輕飄,似風吹柳絮,水送浮萍,亦不同常人走路。

甘棠呆呆望著,心中疑惑。難道,竟不是人?

天邊曙光微露,山坡上漸漸亮起來,荒草枯萎,黃土淩亂,一派蕭瑟淒涼。說是歸葬的墳墓,不過是個巨大的土堆,約有兩丈寬,沒有墓碑,沒有墳頭。

墳前一個冥幣的灰堆,猶自冒著煙,旁邊散落著些金色錫箔紙折的元寶,想是剛才那少女正在燒給先人。甘棠找了根樹枝,把灰堆架空,微風吹過,不一會兒就又熊熊燃燒起來。甘棠把元寶丟入火中,又打開自己帶的包裹,原來也是冥幣紙衣之類。甘棠一邊燒,一邊喃喃念道:“各位被冤枉的南方人,過來取錢取衣,過冬了吶。”

一只晨起的小鳥飛過,停在不遠的石塊上,歪著腦袋看著甘棠。

甘棠自十三歲聽說了這悲慘又荒唐的南北榜案,每年總要來墓場上幾次墳,燒冥幣祭祀,再把土堆邊的石塊收拾整齊。雖然這樁慘事並不是韓克忠親手造成,甘棠卻總覺得,父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

火勢越來越大,小鳥歪歪腦袋,翅膀一振撲棱棱飛走。甘棠瞇起了丹鳳眼,望著火光,不知怎麽想起了陳琙。陳夔也葬在這墳裏,他知道嗎?他那麽恨父親,一但知道自己是韓克忠的兒子,會怎麽樣?十一月就要一起北上,這一路,會平安無事嗎?

無精打采地回到家中,已過晌午,韓克忠尚未下朝,韓夫人卻正等著兒子。見甘棠一身一腳泥濘煙灰,不由得埋怨:“這又去哪兒瘋了?”說著逼甘棠更衣洗臉吃飯。待兒子坐定,又小心地問道:“你這高中了舉人,也不讓家裏擺宴席,什麽打算吶?”

甘棠有些不耐煩:“中舉有什麽好慶賀的?等明年會試看吧。”想了想說道:“我約了朋友一起水路去北平,十一月初就要走。”

韓克忠朝中為翰林,俸祿甚是有限,好在韓家本是世家,韓夫人娘家徐家更是武城數一數二的大戶。韓夫人年近四十,個頭不高,有種山東女子獨特的爽朗。韓府的用度開銷,都是她掌管,對這寶貝兒子當然從不吝嗇。

韓夫人點點頭:“坐船也好,安全些。是什麽朋友?”

甘棠有些遲疑,望了母親關切的目光,輕聲道:“就是今科的新科解元,陳琙。”

韓夫人怔了怔,伸手挾了些菜肴至兒子碗中,半晌才道:“一路多小心。朋友合則聚,不合則散,也要講究個緣分。”

聽丈夫說過,這個新科解元是當年南榜狀元陳夔之後,韓夫人實在有些擔心。其實丈夫做這個狀元也好翰林也好,除了名聲好聽,有什麽益處?俸祿養活自己都不夠,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門,還這個不能做那個不可以。韓夫人甚至覺得,當年落第就落第,做個閑散舉人,多麽逍遙自在!男人的理想抱負,真是很難理解。

甘棠卻搖搖頭:“他很好,我一定要交這個朋友。”眼望虛空,下決心似的:“我一定要彌補爹爹當年的過錯。”

韓夫人不再說話,望向兒子,卻滿是擔憂。

十月的白晝已經很短,甘棠讀會兒書,天就黑了。空氣中漸漸有煙火的氣息,甘棠放下書本,踱出了家門。

家家戶戶門口,都是一個個小火堆,眾人燒著紙折的彩衣,一邊喊著:“來取衣過冬吶。”老女老幼,或含淚,或木然。

甘棠信步而行,想起人生七苦,生命譬如朝露,展眼生死相隔,不禁又一陣感慨。不知不覺踱到了秦淮河畔。垂柳竹叢後,也有一個個火堆,不少人在河畔送寒衣。

遠遠地,一個白色裊娜的身影掩映在楊柳樹旁,甘棠心中砰然一動,緩步走近。真是清晨的那位少女,依舊是雪白的綃衣如漆的烏發,正從竹籃裏取出一件件彩色紙衣,堆在河畔的青石板地面上。

少女沒有察覺,堆好了一個小幹草堆,自籃中取出火石,連打幾下,卻都沒著。少女有些著急,連連擊打,火石卻連火星也不冒一個。

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:“用這個。”是甘棠雙手攏著火苗,點著了草堆。火苗竄起,一會兒就燃燒起來。少女瞥一眼甘棠,並不說話,取過彩衣,一件件放入火堆,口中喃喃地念著,仿佛是“娘,來取寒衣,冬日啦!”聲音悅耳嬌媚,甚至有些柔膩。

甘棠後退了兩步,遙望著少女。這時候可以確定,她是人。

不過,是什麽人?

這少女,自然就是白煙玉了。寒衣節送寒衣,父親固然被斬慘亡,母親兄弟同樣冤死,滿門四十幾口,連仆人都不知生死。只剩自己流落教坊,孤苦伶仃。

白煙玉燒著彩衣,眼眶中水霧彌漫,終於一顆顆滴落,在火光中變成白煙,“噗”的不見。

還好遇見陳琙,他中了解元,是個好的開始吧?這漫長的翻案昭雪之路,要走到何時?會成功嗎?白煙玉淚眼朦朧,望著火光模糊一片。

甘棠靜靜望著,“玉容寂寞淚闌幹,梨花一支春帶雨”,這少女即使哭,也哭得這麽美。

“姑娘!姑娘!”七童叫著跑過來,有些氣喘:“媽媽到處找你呢。”矮身附耳在白煙玉身旁小聲說了兩句。甘棠依稀聽到“漢王世子”幾個字,不由一怔。

白煙玉卻搖搖頭,繼續燒彩衣。七童急得跺腳,一瞥眼看見甘棠,有些意外,驚喜地叫道:“甘舉人!你怎麽在這兒?”側頭對白煙玉急急道:“姑娘!這個就是甘舉人,救了陳解元的那個甘棠啊!”

白煙玉怔了怔,這才擡頭看了看甘棠,一襲青衫,不掩挺拔之姿,眉目間文彩煥然,沈毅之中器宇不凡。甘棠迎上白煙玉的目光,卻覺得直似月射寒江,清清冷冷,與她嬌媚的容顏和聲音迥然不同。

甘棠楞了楞,上前施禮笑道:“在下甘棠,‘蔽芾甘棠之甘棠’。”

白煙玉撲哧笑了出來。這一笑,似眉舒柳葉,又如海棠花開;甘棠呆呆看著,心中很清楚地知道:完了,自己完了。

白煙玉襝衽一禮,輕聲道:“小女子白煙玉,聽陳解元說起過甘公子,很感激甘公子的救命之恩呢。”

甘棠定定神,想起放榜那天七童跑來找陳琙,那麽,他們是朋友了。謙遜道:“一點小事,沒什麽。”

“陳解元的性命是小事?”白煙玉忍不住笑。

七童又催道:“姑娘!好姑娘!趕緊回吧!媽媽該說了!”說著已經把竹籃收拾好,提在手上,拉著白煙玉便走。

甘棠叫道:“姑娘是在?”白煙玉側頭笑道:“奇芳閣。”說著已經去遠了。甘棠望著她裊娜的背影,行路如舞蹈一樣飄搖,不由又看出了神。

翌日,甘棠早早便起床。一夜輾轉不眠,卻不覺困倦。甘棠知道自己是亢奮,無奈怎麽也拋不開腦中那個白衣飄飄的倩影。二十歲了,父母提過幾次親事,可自己總想高捷棘闈之後再說。如今終於碰到了她,比所有曾經的夢想都要美麗。雖然她在教坊,可是,沒關系,總有辦法。

甘棠踱出門,街上已有不少行人,甘棠緩步而行,不久便到了奇芳閣。太早,還沒有開門,銅釘朱門上奇芳閣的金字招牌旁,“金陵頭牌名曲 白煙玉”的玄底烏金木牌,在晨曦中閃亮。

甘棠仰望著,默默念道:月漉漉,波煙玉。莎青桂花繁,芙蓉別江木。粉態夾羅寒,雁羽鋪煙濕。誰能看石帆? 乘船鏡中入。秋白鮮紅死,水香蓮子齊。挽菱隔哥袖,綠刺罥銀泥。

白煙玉,白煙玉。甘棠覺得她的名字,如這詩一樣美麗,也正如她一樣美麗。

甘棠忽然心中一動,隱隱有些不安。

白,可是她姓白。她在黑黢黢的南榜墳前痛哭,她燒了近百件寒衣……一瞬間,甘棠的血液都要凝固:白信蹈,當然是白信蹈!

旭日東升,照得朱門份外紅彤明艷。門口石階旁風聲竹韻,好鳥鳴枝,甘棠卻一陣陣發冷,禁不住有些顫抖。難怪她與陳琙是好友!他們,原來是同仇敵愾。而自己父親,正是那個“仇”。

朱門“吱溜”一聲,一個夥計打著哈欠開門了。先拉開左邊一扇,正欲推右邊一扇,卻見一位青衫少年呆立門口,失魂落魄。仔細看時,卻是這一陣應天府的名人,夥計笑著招呼:“甘舉人!這麽早?”

甘棠回過神,整整衣容,折扇輕搖,含笑朗聲道:“在下甘棠,來見白姑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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